对于音乐,我相信他曾发自内心地热爱和信仰,并幸运地拥有天假的禀赋与机遇。在大陆流行乐坛的拓荒时代,他与一大批先行者并肩而行,筚路蓝缕地探索过,也成就过功与名。

拂去一身臧否,斯人今已归去。

2018年9月28日,臧天朔逝于北京。

多年来,舆论冠以臧天朔的前缀通常是“著名摇滚歌手”。这其实是一种误解。他的确是新中国第一代玩摇滚的人,但作为歌手的臧天朔,其面目是模糊的。

他亲身参与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摇滚乐的风起云涌,与老五王迪等组建过白天使乐队、与后来组建唐朝乐队的丁武组建过不倒翁乐队、与后来成为黑豹乐队主唱的秦勇组建过一九八九乐队;他创作了传唱甚广的几首金曲,比如《朋友》、《心的祈祷》,至今仍在KTV点唱率居高不下;他有极具辨识度和表现力的嗓音,沙哑高亢,金戈铁马,与摇滚走向的乐队编配相得益彰……

技术上,他掌握了摇滚曲风的要领。意识上,他表现了反叛的姿态。然而,这些都不是摇滚的核心构成。从他的作品谱系中无法勾勒出某种创作风格或流派,更谈不上什么开创先河。若他生前足够看重“音乐创作者”这一身份,那么这一点应是人生憾事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,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,大陆流行乐刚刚起步。出身于音乐世家的孩子,是乐坛的主力军。比如,崔健的父亲是北京空军军乐队的小号演奏家,窦唯的父亲窦绍儒是民乐和管乐演奏家,高旗的父亲是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的合唱团指挥家,而臧天朔虽没有祖传的音乐资质,却在父母安排下从6岁起开始习琴,因此音乐功力十分深厚,在彼时的音乐圈峥嵘初露。

1987年,臧天朔发行了首张个人专辑《冲入禁区》。那时崔健的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》还在制作之中,因此有人说,这张《冲入禁区》是大陆第一张摇滚唱片。恕不敢认同这一观点。且不说七巧板等乐队在几年前早已发行过唱片,单说这张专辑,它本身就以抒情和慢板的成分更多,摇滚反叛的气质相当微弱。将其称为“摇滚唱片”,实在牵强。

后来大红大紫的《朋友》、《心的祈祷》首次出现,都在这张《冲入禁区》里。这两首歌的共同点是旋律舒展流畅、和声丰厚,歌词里是浓烈的人间深情,这是他的强项,也是作为键盘手的臧天朔在歌曲创作上的鲜明特点。而作为键盘手的臧天朔,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音乐圈相当抢手。1992年崔健的北展演唱会,键盘手就是臧天朔。

1995年,在《冲入禁区》发行了8年之后,臧天朔发表了第二张个人专辑《我这十年》。这可以说是臧天朔创作生涯最重要的作品,是他的艺术成就最高峰,其中一批具有社会责任感及批判色彩的歌曲,比如《面子》、《说说》,也体现了臧天朔在摇滚认知上最深刻的部分。不得不直面的是,纵使这张专辑已体现了他最为深刻的认知,也依然存在不小的局限。

网易云音乐在对这张专辑的介绍里说道,“在历来被中国摇滚乐迷视为大半条命的歌词部分中,更暴露出了臧天朔语言繁琐、意识模糊、意义空洞的弊病,经常是整出一大堆仿佛未经加工的创作素材后,就自己兴高采烈又满足似的抽身而退,而所谓的那些实在的大白话,也在乐迷的无所得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废话。”

臧天朔缺失的部分,究竟是什么?大约是某种更为人文的悲悯情怀。

“姑娘你高傲人也挺漂亮/怎么会长在那个树上/我好心问你冬天去向何方/你告我南边有堵厚墙……”这是《说说》中的一段歌词。必须承认,身为女性,这样的语言令我感到不适。相对于“批判色彩”,它更像肤浅的抱怨、刻薄的嘲讽,流露出了对女性的无意识轻蔑。

黑豹时期窦唯的创作不少也存在空洞无物的问题,类似“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/相遇相识相互琢磨”、”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/也许是我的错”这样的金曲,都不见得水准高超,所幸窦唯后势充足,在他后来的个人发展过程中展现了天才般的创作能力,《哦乖》、《高级动物》里的社会洞察令人叫绝。

很遗憾,臧天朔在《我这十年》之后几乎陷入了无以为继的境地。1996年的《心还在等候》是一张影视剧主题曲片尾曲合辑,2000年的《捧出自己》虽是个人原创专辑但并无突破,2002年的《山歌好比春江水》是民间歌曲的改编作品,就算在他最好的《我这十年》里,其实也依然插入了《朋友》和《心的祈祷》两首老歌。

《山歌好比春江水》之后,臧天朔的重心似乎已不在音乐创作上,而是转向了开酒吧、做生意。江湖上有他侠肝义胆的传闻,也有他脾气火爆的传闻,种种故事流转,都像是他首本名曲《朋友》在真实生活中的映照。而2008年的牢狱之灾,正是由于酒吧运营纠纷而起。

摇滚歌手通常十分抗拒将自己纳入主流的体系之下。特别在早年,电视上鲜少见到崔健、唐朝乐队、黑豹乐队、何勇、张楚等摇滚音乐人的身影。臧天朔则不同,他频频在各类电视晚会露面,用他金戈铁马的好嗓音唱起“朋友啊朋友,你可曾想起了我”……

臧天朔被称为“摇滚歌手”,实际上是基于时代背景与历史环境的顺水推舟。对于这个标签,他本人是公开表示过拒绝的。2015年在接受凤凰网《非常道》节目采访时他说,“摇滚乐只是我的一种表现方式”。他认为自己更追求音乐上的多元化,而仅仅标签为“摇滚歌手”,于他而言是一种限制。

有突破限制的意识诚然可贵,不过,自己的追求是一方面,是否真正实现了追求并被承认,则是另一方面了。

出狱后,臧天朔举办了数场复出演唱会,后来便音讯寥寥。在《非常道》节目中他还说到自己正在录歌,有十几首歌要录。朋友们评价,臧天朔在重获自由之后性情变得内敛深沉。

性情的转变或许会在新作中展现出与往不同的气质,可是谁能预料呢,他的人生竟在2018年的9月匆匆谢幕。对于音乐,我相信他曾发自内心地热爱和信仰,并幸运地拥有天假的禀赋与机遇。在大陆流行乐坛的拓荒时代,他与一大批先行者并肩而行,筚路蓝缕地探索过,也成就过功与名。

拂去一身臧否,斯人今已归去。而我们,尚可在旧日的歌里寻得余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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